开始写作



  话说回来吧,当时十九岁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确曾参加过五口运动, 但即使在本校我也不是一个骨干分子。那时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一 年级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文书”。在五四运动的前几天,我就已经请了 事假住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陪着我的动了耳部手术的二弟。“五四”那 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来给我们送东西,告诉我说街上有好几百个学生, 打着纸旗在游行,嘴里喊着口号,要进到东交民巷来,被外国警察拦住了, 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黄昏时候又有一位亲戚来了,兴奋地告诉我说北 京的大学生们为了阻止北洋军阀政府和日本签订出卖青岛的条约在天安门聚 集起浩大的游行队伍,在街上呼口号撒传单,最后拥到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处, 火烧了赵家楼,有许多学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兴奋又是愤慨,她走了之后, 我的心还在激昂地跳,窗外刮着强劲的春风,槐花的浓香熏得我头痛!
  我对于蚕食鲸吞我国的那些帝国主义列强早就切齿痛恨了,尤其是日本 帝国主义。我的父亲在我刚会记事的年纪,就常常愤慨地对我讲过:“你知 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到烟台来吗?因为它是我国北方的唯一港口了!如今,青 岛是德国的,威海卫是英国的,大连是日本的,只有烟台是我们可以训练海 军军官和兵士的地方了!”父亲在年轻时曾参加过中日甲午海战,提起日本 帝国主义时,他尤其愤激。我记得当一九一五年,日本军国政府向正想称帝 的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那时我还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我和贝 满女子中学的同学们列队到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去交爱国捐, 我们的领队中,就有李德全同学,那时她是四年级生,她也上台去对大家演 讲。那天,社稷坛四围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样悲壮伟大的场面), 在父亲的书房里,就挂上一幅白纸,是当时印行的以岳武穆(飞)字迹摘排 出来的,“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纪念那一年的国耻的。
  “五四”这一夜,我兴奋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从医院回家去了。 到学校一看,学生自治会里完全变了样,大家都不上课了,都站在院子里面 红耳赤地大声谈论,同时也紧张地投入了工作。我们的学生会是北京女学界 联合会之一员,我也就参加了联合会的宣传股。出席女学界联合会和北京学 生联合会的,都是些高班的同学,我们只做些文字宣传,鼓动罢课罢市,或 对市民演讲。为了抵制日货,我们还制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类,或绣些手绢 去卖。协和女大是个教会学校,一向对于当前政治潮流,不闻不问,而这次 波澜壮阔的爱国力量,终于冲进了这个校园,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学 界联合会代表们开会的场所了,同学们个个兴奋紧张,一听见什么紧急消息, 就纷纷丢下书本拥出课堂,谁也阻挡不住。我们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旗帜,在 街头宣传,沿门沿户地进入商店,对着怀疑而又热情的脸,劝说他们不要贩 卖日货,讲着人民必须一致奋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 政府卖国行为的大道理。我们也三三两两地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的长安 街,在破敝黯旧的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人力车,请求大家捐些铜子,帮助 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同学。我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被捕学生 的审讯。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 发表。
  那时我的一位表兄刘放园先生,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者之一。他的年 纪比我大得多,以前他到我们家来,我都以长辈之礼相待,不大敢同他讲话。 这时为了找发表宣传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 此后他不但在《晨报》上发表我们的宣传文字,还鼓励我们多看关于新思潮 的文章,多写问题小说。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像雨后春 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如《新 青年》,《新潮》,《中国青年》,一直到后来的《语丝》。看了这些书报 上大学生们写的东西,我写作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试笔, 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小问题,也写出来求教呢?但是作为一个 大学里的小学生,我还是有点胆怯,我用“冰心”这个笔名投稿,一切稿子 都由刘放园先生转交,我和报刊编辑者从来没有会过面。这时我每写完一篇 东西,必请我母亲先看,父亲有时也参加点意见。这里应当提到我的父母比 较开明,从不阻止我参加学生运动。我的父亲对于抗日救国尤其热心,有时 还帮我修改词句。例如在我写的《斯人独憔悴》里,那个爱国青年和他的顽 固派父亲的一段对话,就有好几句是我父亲添上的!我们是一边写,一边笑, 因为那个老人嘴里的话,都是我所没听过的,我觉得很传神。
  这时我写东西,写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变了我理想中的职业。
  在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学医的。因为我的母亲多病,我的父亲又比 较相信西医,而母亲对于西医的看病方法,比如说听听胸部背部吧,总感到 很不习惯,那时的女西医还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学西医,好为 我母亲看病。所以我在中学时代,就对于理科课程,特别用功,升到协和女 大时,我报的也是理预科。
  学理科有许多实验要做,比如说生物解剖,这一类课程,缺了就很难自 己补上。我因为常常上街搞宣传、开会,实验的课就缺了许多,在我对写作 的兴趣渐渐浓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围人们的帮助和怂恿,我就同意“改行” 了,理预科毕业后,我就报升文本科,还跳了一班。从那时起,我就断断续 续地写作起来,直到现在。①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以写作为业。“职业”这两个字,这是很早就想到的,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认为女孩子长大了也应该就业,尤其是我的母亲。她常常 痛心地对我讲: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她哥哥结婚的前夕,家里的长辈们在 布置新房,我母亲在旁边高兴地插上一句,说是小桌上是不是可以放一瓶花? 她的一位堂伯母就看着她说,“这里用不着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头, 又当不了门闩!”这句话给她的刺激大。女孩子的手指头,为什么就当不了 门闩呢?所以她常常提醒我,“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 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 一样,能当门闩使了!”那时知识女子就业的道路很窄,除了当教师,就是 当医生,我是从入了正式的学校起,就选定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 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和医生接触得较多,医生来了,我在庭前阶下迎接, 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细地看他诊脉,看他开方。后来请到 了西医,我就更感兴趣了,他用的体温表、听诊器、血压计,我虽然不敢去 碰,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途。我觉得这些器械是 很科学的,而我的母亲偏偏对于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很不习惯;那时的女 医生又极少,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好为我母亲看病。父亲很赞成我的意 见,说:“古人说,‘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东亚病夫的中国,是需要良 医的,你就学医吧!”
  因此,我在学校里,对于理科的功课,特别用功,如代数、几何、三角、
  物理、化学、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质,我都争取学好考好,那几年我是埋头
  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①
  我开始写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那时我在协和女大,后来并入燕京大学,称为燕大女校。——五四运动起时,我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被女校的学生会,叫回来当文书。同时又选上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股。联合会还叫我们将宣传的文字,除了会刊外,再找报纸去发表。
  我找到《晨报副刊》,因为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是《晨报》的编辑。那时我才正式用白话试作,用的是我的学名谢婉莹,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的文字。放园表兄,觉得我还能写,便不断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几种新出的杂志,给我看。这时我看课外书的兴味,又突然浓厚起来,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泰戈尔。这时我才懂得小说里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的浮现了。我酝酿了些时,写了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很羞怯的交给放园表兄。用冰心为笔名。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二来是我大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字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稿子寄去后,我连问他们要不要的勇气都没有!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
  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创作,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放园表兄,又竭力的鼓励我再作。我一口气又做了下去,那时几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之类。这时做功课,简直是敷衍!下了学,便把书本丢开,一心只想做小说。眼前的问题做完了,搜索枯肠的时候,一切回忆中的事物,都活跃了起来。快乐的童年,大海,荷枪的兵士,供给了我许多的单调的材料。回忆中又渗入了一知半解,肤浅零碎的哲理。第二期——九二○至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说便是《国旗》,《鱼儿》,《一个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无限之生的界线》,《问答词》等等。
  谈到零碎的思想,要联带着说一说《繁星》和《春水》。这两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无限的冤枉!我吞咽了十年的话,我要倾吐出来了。《繁星》,《春水》不是诗。至少是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同时无韵而冗长的诗,若是不分行来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我写《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说,因着看泰戈尔的《飞鸟集》,而仿用它的形式,来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副”登出的时候,是在“新文艺”栏内。登出的前一夜,放园从电话内问我,“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小杂感一类的东西……”)。
  我立意做诗,还是受了《晨报副刊》记者的鼓励。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西山写了一段《可爱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这样的登出了,下边还有记者的一段按语:

  可爱的,
  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


  ① 《从“五四”到“四五”》,收《记事珠》。
  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
  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
  任你深思也好,
  微讴也好;
  驴背上,
  山门下,
  偶一回头望时,
  总是活泼泼地,
  笑嘻嘻地。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他一行行的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某栏必当登载怎样怎样一类的文字。杂感栏也曾登过些极饶诗趣的东西,那么,本栏与诗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