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熟悉的人



  一九二六年我从美国学成归来,在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时,初次拜识了吴雷川校长。他本任当时的教育部次长;因为南京教育部有令国内各级教会学校应以国人为校长,经燕大校董会决议:聘请吴老为燕大校长。吴老温蔼慈祥,衣履朴素,走起路来也是那样地端凝而从容。他住在朗润园池南的一所小院里,真是“小桥流水人家”。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正在朗润池北一家女教授住宅的凉棚下和主人闲谈,看见吴老从园外归来,经由小池的北岸,这时忽然下起骤雨,吴老没有拿伞,而他还是和晴天一样从容庄重地向着家门走去,这正是吴老的风度!②胡适先生是美国留学生,燕大的美籍教师们和他特别熟识,称他为胡适博士,而不是“先生”。在一九八九年香港出版的英文《译丛》第三十二期上有“冰心专号”一栏,里面有燕大美籍教师鲍贵思女士在她的《春水》译本里曾引用了一段胡适先生对我的作品的评价。我请北京第一外国语学院的杨立民教授代译如下:“(当时)大多数的白话文作家都在探索一种适合于这种新的语言形式的风格,但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文字十分粗糙,有些甚至十分鄙俗。但冰心女士曾经受过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的作品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根底,因此她给这一新形式带来了一种柔美和优雅,既清新,又直截。”“不仅如此,她还继承了中国传统对自然的热爱,并在她写作技巧上善于利用形象,因此使她的风格既朴实无华又优美高雅。”
  一九二八年冬,文藻和我在上海我的父母家里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那仪式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一手操办的。我记得在红帖上,女方的介绍人是张君劢先生(他的夫人王世瑛是我的好友),男方的介绍人却是胡适先生。
  我不知道文藻和胡先生是否相识,但刘放园表兄做过北京《晨报》的编辑,同这些名人都是熟悉的。我不记得那天张、胡两位是否在座,这张红帖也已经找不到了!
  我最清楚的是在一九三一年,燕京大学庆祝建校十年的时候,我给校长住宅取名为“临湖轩”,那块青色的匾,是胡适先生写的,下面还有署名,大概也是我通过燕大的美籍教师请他写的。如今那块匾也不在了,虽然当燕大校友们在那里庆祝校庆时,仍称它为“临湖轩”。①民国十五年秋天,我回国来,一到上海,就去访他们夫妇,那时他们的大孩子小虎诞生不久,世瑛还在床上,君劢先生赶忙下楼来接我,一见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样,极高兴恳切的握着我的手。上得楼来,做了母亲的世瑛,乍看见我似乎有点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悦和兴奋盖过了。我在她床沿杂乱的说了半小时的话,怕她累着,就告辞了出来。我在北上以前,还见了好几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态度上都看出他们是很理想的和谐的伴侣。在我同他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还珍重的向他们各个人道贺,为他们祝福。民国廿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搬回北平来,我和世瑛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民国廿三年他们从德国回来,君劢先生到燕大来教书,我们住得很近,又温起当年的友谊。君劢先生和文藻都是书虫子,他们谈起书来,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风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赏心乐事,那一两年我们同住的光阴,似乎
                                 
  ②《追忆吴雷川校长》,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比以前更深刻纯化了。①一九二九年夏,我和文藻结婚后住在燕京大学,他②和闻一多到了我们的新居,嘲笑我们说:“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很好,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亏得他们提醒,因为我和文藻都不抽烟,而且喝的是白开水!③提起萧乾这个名字,我不禁微笑了,他是我最熟悉的人了!我说“人”,因为我不能把他说是我的“朋友”,他实在是我的一个“弟弟”。七十多年以前,在他只比我的书桌高一个头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的小弟冰季(为楫)在北京崇实小学的同班好友,他的学名叫萧秉乾。关于他们的笑话很多,我只记得那时北京刚有了有轨电车,他们觉得十分新奇,就每人去买了一张车票,大概是可以走到尽头的吧!他们上了车,脚不着地的紧紧相捱坐着,车声隆隆中,看车窗外两旁的店铺、行人都很快地向后面倒退,同时他们悬空的小腿也摇晃得厉害!他们怕被电车“电”着,只坐了一站,就赶紧跳下车来。到家一说,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时起,他一直没有同我断过联系,他对我就像对亲姊姊一样,什么事都向我“无保留”地“汇报”(他说:“大姐,我又怎么怎么了。”),干得出色的,我就夸他两句,干得差点的,我就说他两句。这种对话,彼此心中都不留痕迹,而彼此间的情谊,却每次地加深。他是我的孩子们的“饼乾舅舅”,因为他给我的信末,总是写“弟秉乾”。孩子们不知道这“乾”
  字是“乾坤”的“乾”(音前),而念作“乾净”的“乾”(音甘)。所以每逢他来了,孩子们就围上去叫“饼乾舅舅”。他们觉得这样叫很“亲昵”。
  至今还不改口!①他①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成了个高材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员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们都笑说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未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食。一九三○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淇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写的。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奖。回国后就在水利制碱公司工作。②
                
  ①《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收《冰心文集》(3)。
                 
  ②指梁实秋。
                 
  ①指冰心二弟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