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别



  一九三七年我们从欧洲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北京便沦陷了。因为燕大 算是美国教会办的,一时还没有受到惊扰,我们就仍在燕大教学,一面等待 十一月份吴青的出世,一面做去云南大学的准备。因为富奶奶有心脏病,我 怕云南高原的天气对她不宜,准备荐她到一位美国教授家里去工作。他们家 只老夫妇二人,工作很轻松,但富奶奶却说:“您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走,就 不放心,我送您到香港再回来吧。”等到了香港,我们才知道要去云南必须 从安南的海防坐小火车进入云南,这条路是难走的!富奶奶又坚持说:“您 和先生两个人,绝对弄不了这三个孩子,我还是跟您上云南吧。”我只得流 着眼泪同意了。这一路的辛苦困顿,就不必说。亏得在路过香港时,我的表 兄刘放园一家也在香港避难,他们把一个很能干的大丫头——瑞雯交给了 我,说是:“瑞雯十八九岁了,我们不愿意在香港替她找人家,不如让你们 带到内地给她找吧。”路上有了瑞雯当然方便得多,富奶奶把她当自己的女 儿看待,两人处得十分融洽。到了昆明,瑞雯便担任了厨师的职务,她从我 的表嫂那里,学做的一手好福建菜,使我们和我们的随北大、清华南迁的朋 友们,大饱口福。
  我们到了昆明,立刻想把富奶奶的丈夫黄志廷和女儿秀琴都接到后方 来,免得她一家离散。那时正好美国驻云南昆明的领事海勇(Seabold)和我 们很友好,他们常说云南工人的口音难懂,我说:“我给你们举荐一个北京 人吧。”于是我们就设法请南下的朋友把黄志廷带到了昆明,在美国领事馆 工作。富奶奶的独女秀琴却自己要留在北京读完高中,在一九四○年我们搬 到重庆之后,她才由我们的朋友带来,到了重庆,我们即刻把她送到复旦大 学,一切费用由我们供给。这时富奶奶完全放心了,我们到重庆时,本来就 把黄志廷带来我家“帮忙”,如今女儿也到了后方,又入了大学,她不必常 常在夜里孩子睡后,在桐油灯下,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女儿写信了。说 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富奶奶本来不会写字,她总是先把她要说的话, 让我写在纸上,然后自己一笔一划地去抄,我常常对她说:“你不必麻烦了, 我和黄志廷都会替你写,何必自己动笔呢?”她说:“秀琴看见我的亲笔字, 她会高兴的。”
  我们到重庆不久,因为日机常来轰炸,就搬到歌乐山上住。不久文藻又 得了肺炎,我在医院陪住了一个多月,家里一切,便全由富奶奶主持。那几 年我们真是贫病交加,文藻病好了,我又三天两头地吐血,虽然大夫说这不 是致命的病,却每次吐血,必须躺下休息,这都给富奶奶添许多麻烦,那时 她也渐渐地不支了,也得常常倚在床上。我记得有一次冬天,在沙坪坝南开 中学上学的吴平,周末在大雨中上山,身上的棉裤湿了半截。富奶奶心疼地 让他脱下棉裤,坐在她被窝里取暖。她拿我的一条旧裤作面子,用白面口袋 白布做里子,连夜在床上给他赶做一条棉裤。我听见她低低地对吴平说:“你 妈也真是,有钱供人上大学,自己的儿子连一条替换的棉裤、毛裤都没有!” 这是她末一次给我的孩子做活了!
  有一天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看我这病是治不好了,您这房子虽然 是土房,也是花钱买的,我死在这屋里,孩子们将来会害怕的,您送我上医 院吧。”我想在医院里,到底照顾得好一些,山下的中央医院(就是现在的 上海医院)还有许多熟人,我就送她下山,并让黄志廷也跟去陪她,我一面
  为她预备后事。正好那时听说有一户破落的财主,有一副做好的棺材要廉价出卖,我只用了一百多块钱(《关于女人》稿费的一部分)把它买了下来,存放在山下的一间木匠铺里。
  到医院后不久,她就和我们永别了。她葬在歌乐山的墓地里。出殡那一天,我又大吐血,没有去送葬,但她的丈夫、女儿和我的儿女们都去了。听说,吴平在坟前严肃地行了一个童子军的敬礼后,和他的两个妹妹吴冰、吴青,都哭得站不起来!①他们②先离开了北平到了上海,我们在抗战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间分别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着生活的紧张忙乱,在表面上,我们是疏远了。直到了前年,我们又在重庆见面,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听人说我总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显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我谢了她,我说:“抗战期间,大家都老了都瘦了,这是正常的表现,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拦住我,说,“你总是爱说死字……”
  我一笑也就收住——谁知道她一个无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乐山,要相见就得渡一条江,翻一座岭,战时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难,弄到每年我们才能见一两次面。她告诉我汪山有绿梅花。花时不可不来一赏,这约订了三年,也没有实现——我想我永不会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让我永远纪念这一个缺憾罢。
  我们在重庆仅有的一次通讯,是她先给我写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乐山来参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没有碰到我,她“怅惘而归”,在重庆给我写了几行:


  冰姐:
  到重庆后,第一次去歌乐山……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许会来参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我念旧之情,与日俱深——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使我常常忆旧——可是今天的事实,到了保育院,既未见你,而时间的限制,又无法去看你,惆怅而归,老八又告诉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错过了机会,不抽一刻时间来看你!我在山上几次动笔写信给你,终于未寄,今天无论如何,要写这几个字给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样今情犹昔!再谈吧,祝你痊安

  瑛  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这封小简,十分高兴感动,那时正是杜鹃的季节,绿荫中一声声的杜字,参和了忆旧的心情,使我觉得惆怅,我复她一信。中有“杜鹃叫得人心烦”之语,今年三月,她已弃我而逝,我更怕听见鹃啼,每逢听见声凄而长的“苦——苦”,总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连叠声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泪……
  世瑛毕竟到歌乐山来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从北温泉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妇,在我们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称赞我们廊前的远景,我便约她得暇来往些时——我们末次的相见,是在去年九月,我们都在重庆。君励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妇,约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饭后谈到

  ① 《记富奶奶——一个高尚的人》,收《冰心近作选》。

  ② 指王世瑛夫妇。 我从前在北平到天桥寻访赛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兴,那时已将夜半,她 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问,“那么君励呢?”世瑛也笑说,“君励可以跟你 回去住嘉庐。”我说,“我住待帆庐太舒服了,君励住嘉庐却未免太委屈了 他。”大家开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们还要开会,便终于走了,现 在回想起来,追悔当初未曾留下,因为在我们三十余年的友谊中,还没有过 “抵足而眠”的经历!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庆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她前年曾夭折 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补上一个小的,我很为她高兴。 那时君励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我便写信报告文藻,说君励 先生又快要做父亲了,信写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来,也许他不知 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罢,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说,“君励夫人在前天去 世了,大约是难产。”我突然停了著,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庆的张肖梅女士(张禹九夫人) 和张霭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询问究竟。我总觉得这消息过于突然,三十年 来生动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这样不言不语的就走掉了?我终日悬悬的等 着回信,两封回信终于在几天内陆续来到,证实了这最不幸的消息!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