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我参加中印友协的代表团,到印度去访问。我们所接触的多半是上层人士,和人民只是在群众大会上见面,没有多谈话,但是即使是短短的接触也使我们很受感动。有一次,印度主人请我们到一个集会上听音乐。印度的音乐和我们的不一样,分时令和时间,有些乐章是应该在早晨听的;有些是中午听的;有些是黄昏听的;有些是夜半听的。这一天,我们已经开过大小七次会了,当他们请听夜半音乐的时候,我们本想婉言辞谢,但是,他们说音乐会的演奏很好,一定要听,所以我们就去了。我们都不懂印度音乐,唯恐因太困而睡着了,结果因为音乐很好听,我们没有睡。但是听完以后,已经是大半夜了,我们在回来的车上就睡着了,睡梦中忽然感到汽车停了,睁眼一看,司机也不在了,深夜荒郊,我们觉得很害怕,但也只好等着。过了一会,看见司机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慢慢地走来,而且还扶着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都穿的白衣服,老头腋下还架着一根拐,司机就通过翻译跟我们讲:这两位是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是个残废人,不能去参加群众大会,因此想在你们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跟你们见见面,我的父母和我约定老早就从村子里出来,在这树林里等着你们。这时我们完全醒了都下了车,老人们手里拿着自己用野花编织的花环套在我们的脖子上。那位老太太走上来一把就把我抱住,抱得很紧,我感到她心里头有多少话想说而说不出啊!
还有一次,也是晚上,我们坐火车到一个城市去,沿途每到一站,都有人来欢迎,因此我们不敢都睡觉,只能轮流地睡。这一段是该我睡的时候,过不一会,他们把我摇醒了,起来一看,车窗外真像摆着一幅壮丽的图画。这是一个乡村小站,谁都没想到会有人来欢迎,更没想到群众中还有妇女。我看见十几根火把高举着,在火把光中有一面大红旗,拿着红旗的是一位农村妇女——大家都晓得,热带的人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大红大绿的——这位妇女身上披的就是一块大红的纱巾,她手里又拿着一面大红旗,在十几根火把的衬托下,真是夺目之极。这天晚上,当我们代表团里其他的人看到这个动人的场面的时候,就非把我摇醒不可,我一下车去,这位妇女也是走上前来把我一把抱住,从她的身上,我可以闻到一股“土气息泥滋味”,我们还是没有讲出一句话。
一九五五年我们去日本参加第一次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大会是在东京开的,会后去了长崎和广岛。……我们到广岛的时候,曾去医院慰问原子弹受害者。有一位妇女,在原子弹投下的那天早晨,她正背着孩子在做饭,当时她的孩子死了,她没有死,因此在她身上,除了背上孩子遮盖的地方以外,浑身都是伤疤。她对我们说:我就是这样一辈子把我孩子的阴影背在身上!我本来是可以自杀的,但是我除了这个最小的孩子以外,还有三个孩子,我必须为我的这几个孩子活下去,现在我坚持不但为了我的孩子活下去,还要为着日本所有的孩子,将来能够得到和平幸福的生活活下去!这件事也使我十分激动。那天下午,我们开了一个会,请一些原子弹受害者来谈话,来的人中,有很多是年轻的姑娘,有的是走不动坐着推车来的,她们已经残废了。诉苦时讲的活,都是我们在别的诉苦会上所听不到的极其悲愤的话。散会的时候,有一个母亲对我说:我这个女儿,原子弹投下的时候她才十岁,这孩子长得非常好看,爱清洁,喜欢收拾,她自受原子弹的害以后,就残废了,脸上和肩背上的肉都扭曲起来,手脚都不能动。十年以来,她不肯出屋子,连窗帘都不让人拉开,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丑陋形象,她觉得自己没有快乐,没有希望了,她不愿意活着,要不是为我的话,她早就自尽了。这次你们来,给她一个很大的希望和刺激,她说,她要把她的形象给大家看看,让全世界的人民为之惊心,为之痛恨,坚决地一致起来反对帝国主义,防止核战争。这些故事都是使我们很受感动的。
一九五八年,我参加一个文化代表团到欧洲访问的时候,曾到英国各大学去演讲,和一些高级知识分子来往,谈话的时候,感到他们对中国是在向往,或者是不知不觉地在向往。在英国艾丁堡大学校长举行的午餐招待会上,有一位文学教授坐在我旁边,他问我的专业是什么?又说客人名单上介绍你是一位儿童文学家,我说我写过儿童文学作品,不过写不好。他说,你们那儿的儿童文学是怎样写法的,我说也没有特别新的写法,不过我们明确地知道我们创作的目的,是希望把我们的儿童培养成一个更诚实、更勇敢、更高尚的孩子。用我们最熟悉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把他们培养成革命和建设的接班人。他说,在我们英国正相反,真叫人愤慨,现在我们报纸上好多连载的滑稽画,仿佛总是想尽办法使儿童变成一个压迫人、剥削人的人。比方说,有一段滑稽画上说,有一个孩子,他母亲给他一毛钱,叫他在院子里推草,孩子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拿五分钱去买了一根冰棍,拿另外五分钱去雇一个邻居的孩子来推草,当那个邻居的孩子在推草的时候,他就坐在阴凉的地方吃冰棍。这个滑稽画的题目叫“聪明的亨利”。看去好像是笑话,其实就是对孩子说,凡是会剥削人的、会欺骗人的孩子是有办法的。这不过是危害性比较小的一段,你看我们该怎么办?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一些家长、老师,给日报滑稽画栏,或是儿童书籍出版社提出书面意见,但是都没有用。你们是用什么办法来清除这些坏东西,而奖励作家写那些好的东西的?我说,我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政府和社会上各方面的人一起来办这件事情的。他沉思他说,是呀,政府跟人民在一起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呵!底下他就不再说什么了。我想儿童文学能不能健康地发展,有害的儿童书画能不能禁止,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于如何培养新的一代人,他们就感到没有办法。还有一次,几位英国议员请我们在议会里喝茶,有一位女议会员陪我谈话。我问她现在她们议会里辩论什么问题,她说,辩论的是禁娼问题,我们多次要求男议员们跟我们合作,但是始终通不过这个议案。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禁止娼妓公开地在街上拉客。你们中国人大的女代表们是怎样得到男代表的合作来禁娟的?我说,据我所知,在有人民大会以前,我们已经没有娼妓了。自从解放以后,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妇女,已经得到解放,翻了身,在我们国家里,男子和妇女在一起,政府和人民在一起,把凡是有害的东西都清除掉了。她听了以后很感叹。她说,我想政权在什么人手里还是很重要的。①我和井上靖先生的初次会见,我已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初期,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曾到井上先生家里作客。我看到井上先生满屋满架的书,会见了热情好客的井上夫人,还有井上先生的小女儿——佳子姑娘。她活泼聪明,十分可爱,尤其是她脑后垂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发辫,和中国的女孩子一模一样,见过后很难忘掉,那天井上先生送了我好几本他的大作。他知道我不懂日文,
①《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收《记事珠》。
还送我一本英文译的《猎枪》。
此后,我们的相见就频繁了,二十余年的往事中,画面重叠地闪过我的心幕。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东京,背景有中国的山色,有日本的湖光,无不情景交融,依依如画!最后的一张画面是一九八一年我病后家居,井上先生和夫人,还有中岛健藏夫人,一定要亲来慰问。我的客室又小,我们和翻译人员一同团团坐下,真是“促膝谈心”了!那次的聚会,在我的记忆中,是永不会磨灭的。①
①《〈西域小说集〉序》,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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